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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儿,好好的考试也能闹出作弊的丑闻,简直丢了国子监的脸!”
“简直好笑,学生作弊也能怪到张博士的身上?每年科场考试,哪次不会抓到几个甚至十几个夹带乃至于作弊的?国子监考试,又不曾搜身查夹带,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再说,那个疑似作弊的,我记得可是出自首辅大人你推崇的楚国公张家!”
“那是襄阳伯家的儿子,和楚国公有什么相干!再说,焉知不是有人陷害他?”
“监生作弊是有人陷害,可出现这种事却要怪老师?我倒是想知道,江阁老你从前当地方主司的时候,审理案子莫非都是这么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了奉天殿前偌大的广场,又是一个御殿上朝的早晨。刚刚等候上朝时的各种议论声,此时已经不复存在了,除却呼吸声和脚步声,再也没有太多的杂音。然而,刚刚在朝房的那一番争议,亲自目睹又或在外耳闻的人却心里有数,一会儿可能要闹到御前。
就国子监半山堂分堂试的那点小事,首辅次辅居然能吵成这样,不是借题发挥,谁信?
只可惜赵国公朱泾自从回来之后上朝了两三天,之后就奉旨在家安养,否则刚刚就不只是江阁老和孔大学士两边针锋相对了,信不信那位之前杀人累累的赵国公能挥拳相向!唯一奇怪的是,一贯脾气暴躁的襄阳伯张琼在外头听着,竟然没有因为事涉自己而狂怒发火。
早朝的前半段,永远都是平铺直叙,乏善可陈,大多数人也就只需要当个背景板,看其他人上窜下跳通过一个个议题。就连御座上的皇帝,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把到了嘴边的呵欠给吞了回去。虽说本朝的官员不像宋时那样蹬鼻子上脸,但失仪依旧是双向的。
官员失仪是不小的罪名,至于天子失仪……传出去同样要被人耻笑的。
然而,不失仪不代表不走神,就在皇帝心中第无数次心想,太祖皇帝为什么不把早朝给废除,改成逐级会议,缩减人数和时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国子博士张寿屡次得到皇上褒奖,此番更是力排众议给半山堂搞什么分堂试,可结果却是乌烟瘴气!”
皇帝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回过神,等瞧见说话的是都察院素有大炮之称的左都御史,和朱泾同姓,之前更是攻击朱泾核心的朱恒时,他就心中了然,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扶手,眼睛却瞥了江阁老一眼。
尽管这位已经屹立在内阁长达十五年的首辅面色纹丝不动,可他心里依旧能够断定,可以被称之为都宪的朱恒,也只不过是马前卒一枚。
“只不过是黄口小儿嚷嚷一声作弊,朱都宪就煞有介事地拿到朝会上来说,你是不是觉得大家太闲了?”户部尚书陈尚嗤笑了一声,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天下多少需要管的大事不去理会,诬陷功臣的事也装作没发生过,反而盯着一个国子监,朱都宪倒真是舍本逐末。”
陈尚这位户部尚书自从丁忧起复回朝之后,那是铁了心护着张寿这个小师弟,这情势如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因此他第一个站出来怒轰朱恒,谁都不觉得奇怪。
而朱恒本人自然也并不意外,他只当没听到诬陷功臣这四个字,哂然一笑道:“陈尚书你一心顾着同门之谊,这固然全了你的私心,可你难道就忘了公义?皇上曾经亲临国子监,要求整饬学风,如今这所谓的作弊风波闹得满城风雨,难道这事情还不够大?”
没等陈尚答话,他就大声说道:“不过,臣之前听说此事的时候,却觉得事有蹊跷。谁都知道,赵国公和楚国公素有旧怨,国子博士张寿乃是赵国公的女婿,在他主持半山堂分堂试的时候,却抓到楚国公的侄儿,也就是襄阳伯之子作弊,焉知不是利用职权栽赃陷害?”
说到这里,他就看向了武官队列中面无表情的襄阳伯张琼,含笑问道:“襄阳伯,你就甘心让你的儿子背着作弊的黑锅吗?”
他娘的,还真是踩到老子头上来了!
襄阳伯张琼想到那天晚上张寿来找自己时说的话,想到后来对方那个神出鬼没的侍仆给自己送来的信,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硬梆梆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这六个字骤然间让刚刚还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大殿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被镇住了,这可是早朝的奉天殿,不是大街,也不是酒肆食肆,这位襄阳伯的竟敢出口成脏?在一点点失仪都会被鸿胪寺和监察御史联合记名的这种场合,这简直是非同一般的勇士啊!
而已经气炸了肺的张琼却顾不得别人是何等看待自己了,他霍然跨出去一步,指着朱恒的鼻子就痛骂道:“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到我头上来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张琼的反应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而他那暴跳如雷的架势也让很多人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这位襄阳伯却仿佛完全忘记了失仪两个字,直接冲到了朱恒的面前。
“嚷嚷作弊的那家伙,是你孙子朱佑宁的跟班,吴太仆家的老四,他平日在半山堂成绩垫底,所以才破罐子破摔乱嚷嚷混淆视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孙子朱佑宁自己不学无术,从广业堂里跌出来,整日里嫌弃半山堂里龙蛇混杂……我呸,有本事他到率性堂逞威风去!”
没想到一贯在朝堂上就打瞌睡的襄阳伯张琼,竟然也会有这样抖露别人黑材料的时候,这就有好戏看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皇帝来了精神,其他事不关己的朝臣们也有不少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了起来。然而,最激动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结果却捅了马蜂窝的朱恒。
他几乎是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怒瞪张琼就喝道:“襄阳伯,你简直不可理喻,不知好歹!你以为如此包庇你那逆子,就能颠倒黑白吗?”
“呵呵,我包庇他?我听到消息就把人摁在春凳上痛打了一顿,要不是张寿登门,说不定我就直接把那小子给打死了!”张琼毫不讳言自己的简单粗暴,抱着双手轻蔑地说,“我大哥是和赵国公朱泾向来不和,可我们张家人素来恩怨分明,朱泾是朱泾,张寿是张寿!”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神情倨傲,但却带着一股理所当然:“张寿虽说年轻,但这小子处事公允,待人以诚,我是没女儿,要是有女儿,说不定我倒要和朱泾抢一抢女婿!”
当听到一声响亮的咳嗽,他侧头看见那是满脸不以为然的陈尚,这才稍微醒悟到自己已然离题万里,当下就收起这犹如街头恶霸似的姿态,礼仪非常标准地对皇帝深深一揖。
“皇上,那所谓的作弊传闻一出,臣就把逆子拎到了跟前教训,结果还是被张寿登门一番别让孩子白白背了黑锅给点醒了过来,这才查到了之前说的那点事。臣所言字字句句属实,这都是可以让人去查证的。臣还听说张寿把国子监绳愆厅的徐黑子给请了去帮忙阅卷。”
说到这里,张琼顿了一顿,露出了一口保养还算不错的小白牙。
“就和之前陈尚书说得一样,这点小事,皇上要过问,回头召见相关人士质询就行了,这奉天殿早朝有多少事情要商议,何必浪费这么多人的时间?朱都宪成天只需要血口喷人,闲得没事干,其余各大衙门可是忙碌得很!”
这位襄阳伯真是太阴损了……怪不得他以往在朝会上犹如一尊石佛,敢情是因为一说话就气死人不赔命啊!
好在干御史这一行很多年的朱恒心理素质不像一般人,一大把年纪的他虽说被张琼连番言语噎了个半死,面色也涨得通红,但还顽强得屹立不倒。然而,他强行保持的这份镇定,却在外间一个声音响起后,化作了乌有。
“皇上,国子博士张寿陈情,道是此番半山堂分堂试上,竟然出现了两张名字一模一样,笔迹却截然不同的卷子。两张卷子上的名字,全都写着朱佑宁。”
没等这奉天殿里大多数人由朱佑宁想到朱恒,也没等少部分清醒的人想明白这样一件不算太大的事怎么够格在朝会上传进来,刚刚才怒顶朱恒的襄阳伯张琼就又开口了。
“敢问朱都宪,令孙一个人却做了两张卷子,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解释一下?”
朱恒那一张脸本来就是猪肝色,此时更是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就在他已然快要气得肝疼胃疼哪都疼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出来接过了张琼越来越过分的话茬。
“襄阳伯,同为朝臣,还请你稍微收敛一些。既然没有证据,你就不要无端指责朱都宪了。”
然而,这貌似公理正义的话刚刚说完,那个站出来打圆场的人就轻描淡写地说:“朝会上不宜再议这件事。皇上不若在朝会之后召见张寿等人,好好问一个清楚,免得外间流言蜚语,届时朱都宪和襄阳伯牵涉其中不说,还要被外间猜测什么幕后黑手,无关人士就别去了。”
盯着此时状似和事佬的孔大学士,朱恒几乎想把人生吞下去,果然,孔大学士此言一出,他就看到江阁老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但最终还是没有吭声,迥异于之前在朝房中和孔大学士针锋相对时的强势。这一刻,他不禁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而看戏看够了的皇帝则是欣然应允:“好,既然朱卿说此事满城风雨,张卿又坚称儿子被人暗算,那朕就亲自莅临国子监裁断。正好之前陆卿坚辞兵部尚书,朕才刚刚从内库拨了钱款要扩建国子监,有些监生却嚷嚷朝廷不够优待士人,朕也该去国子监看看。”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向了那个空缺的位置。
没错,时至今日,兵部尚书这个大司马的位置,还空着……
至于曾经认为搬开头顶大山,于是就能顺理成章更进一步的兵部侍郎赵英,这位才刚刚左迁贵州布政使。而对于尚书和左侍郎同时空缺的这种情况,虽说朝臣们也都各有推荐,但至今却还没个结果,整个兵部的事务,暂时都是阁臣里头最好好先生的吴阁老代管。
于是,当这一日早朝结束时,发难不成反遭闷棍的朱恒气冲冲径直回了都察院,其余官员大多是看到襄阳伯张琼就绕道走——哪怕回头这一位肯定要被弹劾朝会失仪,可能够在早朝上骂出“放你娘的狗屁”这种脏话的家伙,人们大多都想着有多远躲多远。
张琼却不在乎自己被人孤立,出了宫就大摇大摆地回府。等到了家,他正寻思着要不要送个信去张园,却等来了司礼监随堂吕禅亲自过来传话——皇帝要去国子监了,请他同去。
“这么快!”哪怕知道皇帝做事雷厉风行——其实更准确的说是心血来潮,但张琼还是有些措手不及。这么一点时间,净街、布防……各种事情都来不及吧?
然而,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还不能泼冷水,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出了门。等他甩开随从,策马小跑到了国子监大学牌坊下,却只见朱恒这个左都御史也恰是同时抵达。两厢一打照面,那真是相看两厌,彼此都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怒哼。
而就在张琼刚刚别开脑袋打算一跃下马时,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等扭头一看,他就见到了让他惊掉下巴的一幕。
就只见至高无上的大明天子,竟然就只带着十几个随行侍卫,悠悠闲闲地骑马小跑过来,那样子就仿佛是寻常贵公子带人逛街一般随意。
那一刻,张琼忍不住轻轻吞了一口唾沫,第一次觉得皇帝亲临国子监好像不那么妥当。这位天子不是经历过之前的业王之乱吗?怎么竟然还这么乱来?
不但张琼,就连闻讯赶到的张寿,第一想法亦是觉得这位天子着实随心所欲。
然而,皇帝在下了马背之前,便马鞭轻轻一挥,吩咐了一声免礼,旋即就淡淡地说:“此番国子监的分堂试,朕既然亲自出题,那么今日也顺带过来亲自做个裁断。裁断之后,让国子祭酒周卿召集一下人,朕要在明伦堂,对所有监生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