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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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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禁地,乌行雪正欲张口说话,就被扑面而来的烟火味呛到了,咳得脖颈脸侧都泛起了薄薄血色。

    下一刻,有人横挡于身前,帮他避住了吹来的烟风,他才止住咳意缓和过来。

    乌行雪抬眼一看,果然是萧复暄。

    天宿上仙身上也带着烟气,估计是在这禁地呆了一阵,沾染上了。风扫过他衣袍时,也很呛人。

    但乌行雪却没吭声。

    他只是轻眯了一下眼睛,把咳意忍了回去,忍得眼里都犯了热,少不了要泛红。

    “此地风烟大,杀机重,你不该——”萧复暄朝身后之地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话音便顿住了。

    乌行雪被他看着,有些不解:“怎么了?”

    萧复暄敛了眸光:“……无事。”

    乌行雪:“?”

    乌行雪:“我不该什么?”

    萧复暄:“没什么。”

    魔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猜测天宿上仙要说的多半是“你不该这时候来”,于是忍不住开始找理由:“不是我要乱闯。你没在客店所以没看见,那客店掌柜热情好客,好大的阵仗。”

    萧复暄看过来:“什么阵仗?”

    魔头想了想,开始告瞎状:“他带着一个泡了不知多久的尸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就蹲在我床边。我夜半惊醒,转头就看见那么个东西,那真是……吓得我魂不附体。”

    萧复暄:“……”

    天宿上仙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一点一言难尽。他动了动唇,在魔头的眼神示意下不那么甘愿地开口,给了个引子:“然后?”

    魔头十分满意,继续道:“然后就起了些小小冲突,把封家的人引来了。他们上来就送了我一捧纸灰,说是探魔符,乱七八糟什么玩意,弄得我满身都是——”

    他话语里有了几分抱怨的意思,低头掸了掸衣衫,当真掸出一些残余纸灰来。

    他指尖沾了一点灰烬,伸出来:“看。”

    天宿上仙觑着他那手指头,半晌“嗯”了一声,表示看见了。

    魔头浑身上下连皮都没破一点,自然不可能在这事上受什么罪。萧复暄显然也知道,但架不住那双看着他的眼睛。

    他静默片刻,还是问了一句:“动手了么?”

    乌行雪道:“他们动了一下剑。”

    萧复暄:“……”

    说到这里,魔头可能自知有点过分了,立马转了话头,道:“好在闹得不大,他们又听了我几句解释,便不再喊打喊杀,改了主意帮我找你了。”

    听到这里,萧复暄眸光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问道:“找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禁地风烟都带着灼热之气,他嗓音显得不那么冷了,居然显出几分温和来。

    乌行雪听得怔住,心里倏忽一动。

    很奇怪,先前已经摁下去的那抹无端想念又冒了头,冒得毫无道理,明明找了一夜的人已经站在面前了。

    “嗯?”乌行雪轻轻应了一声,道:“倒也没多久,只是这禁地入口着实不起眼,那掌柜似乎被下了封口令,半天讲不出一句有用之词,还有那封家人本事也很有限,让他们给我开个口子,犹犹豫豫半天不成型,平白耽误时间——”

    他说着说着,忽然没了话音。

    因为他一抬眼,就见萧复暄始终在看他。

    乌行雪正想问“怎么了”,就见萧复暄忽然抬手,指弯轻碰了一下他的眼尾。

    乌行雪瞬间没了话音。

    他正近劫期,浑身冷如冰塑。对方手指靠过来时,那抹温热便鲜明至极,以至于许久之后,他眼尾都是热的。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触感太过相似,他又想起了一些零碎画面。好像自从离落花台越来越近,他便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过往。

    他在那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里,看见近在咫尺的萧复暄脖颈上的“免”字印从底端亮上去,像翕张的金火。

    他在亮色里眯起了眼睛,接着便被人轻碰了一下眼尾。

    他看见萧复暄摩挲着指弯,低声说:“湿的。”

    ……

    乌行雪眼睫一颤。

    他下意识摸了摸眼尾,摸到了萧复暄手指的余温,顿时变得更安静下来,像一只被捋顺了皮毛的雪狸。

    他微妙挣扎了一下,问道:“方才是我眼睛上沾了那封家的纸灰么?”

    萧复暄低低疑问了一声,片刻后开口道:“不是。”

    不是?

    那你为何……

    乌行雪看向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萧复暄的嗓音温温沉沉响在风烟里:“那里易容消了,我改一下。”

    乌行雪眸光一动。

    ***

    萧复暄身后的风烟稍稍散了一些,他这么一动眸光,便看见了百里焦土。

    乌行雪蹙了一下眉,问道:“这里为何都是焦土?”

    萧复暄转头看了一眼:“……不知,我来时便是如此。”

    那灼烧的味道实在重,乌行雪有些纳闷,咕哝道:“是么?”

    萧复暄目不斜视道:“是。”

    乌行雪不疑有他,又问:“对了,你是如何来这禁地的?”

    萧复暄道:“夜半时候,我听见了一道声音。”

    乌行雪奇怪道:“什么声音?”

    萧复暄道:“……你的声音。”

    乌行雪:“?”

    “我的声音?”乌行雪更觉得奇怪了,“从哪儿传来的,说了什么?”

    萧复暄答道:“院里,没说别的,只叫了我的名字。”

    当时正值夜深,那一声“萧复暄”虽然很轻,却也极为清晰,他绝不可能听错。

    起初,他以为是蜷在榻上的人太冷了所以叫他,还弯腰去探了探对方的体温。结果又听见了一声。

    他又以为是腰间锦袋里的神像。

    直到听见第三声,他才辨认出那声音是从院子的方向传来的。

    若是平时,真正的乌行雪就躺在榻上,他无论如何不会被一句声音引走注意,只会一道剑风扫过去。

    但这是在落花山市的幻境里,他便有些迟疑。因为山市里不止有现在的乌行雪,或许还有当年的乌行雪。

    他不能贸然出剑。

    于是他走到窗边,挑开一道窗缝,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全无光亮,看不见任何人影。

    因为不算远,萧复暄便没有让灵神离体,而是只从指尖放了一缕灵识,想去院里探一探。

    那声音是从院墙一角传来的,他那缕灵识刚触到墙角,就感觉一道罡风平地拔起,将他整个人裹进了风里。

    等他劈手破开罡风,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那可真是奇怪。”乌行雪说,“房里明明两个人,为何只拉你一个人进来?这禁地难不成还认人么?”

    就算认人,也该认他,而不是萧复暄吧?

    毕竟他当年说过,自己生在这里。要论渊源,应该是他更重一些。

    乌行雪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不是这禁地自主拉的萧复暄,而是有人在此动过手脚,想把萧复暄拉进这禁地。

    若是这样,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世上有办法这么对天宿上仙的人,能有几个呢?

    乌行雪正在脑中琢磨,就听萧复暄道:“你方才说,这是禁地?可是听说了什么?”

    乌行雪愣了一下,想说:“你不知道?”

    但他转而又意识到,客栈老板说的那些话,萧复暄一点也没听着。当年坐春风那句“落花台曾经有一株神木”,也是数百年之前的话语,不见得听的人还记得。就算记得,也不见得会想到这处。

    更何况……

    乌行雪远眺一番,没在焦土上看见哪怕一根树枝。若不是他刚好想起坐春风那番话,他也不会觉得这里是封禁神木的地方。

    而且,说是封禁,他也没看见有什么封禁之术。焦土上除了风烟呛人,简直算得上平静。

    “你一进来,这里便是这么死气沉沉的模样?”乌行雪问。

    萧复暄“嗯”了一声。

    乌行雪又问:“没有惊动什么阵法之类的?”

    萧复暄:“没有。”

    乌行雪心说奇了怪了。他想起先前萧复暄说的那句“杀机太重”,纳闷道:“那你说的杀机在哪呢?”

    萧复暄似乎噎了一下,淡声道:“吓唬你的。”

    乌行雪:“?”

    “既然已经进来了……”萧复暄似乎有些头疼:“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乌行雪透过风烟,隐约看见远处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眯起眼睛,拍了拍萧复暄:“那里……是一座屋子么?”

    萧复暄:“应当是一座庙宇,我原本正要过去看。”

    乌行雪:“后来呢?”

    萧复暄:“……后来隐约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若是开不了口子,就将动静闹大’。”

    有人:“……”

    乌行雪无言片刻,抬手将萧复暄往前推了一步:“走吧走吧,我不说话了。”

    ***

    他们穿过那片奇怪的、空无一物的焦土,走到黑影面前。

    萧复暄说得没错,那确实是一座庙宇,古怪而孤独地立在焦土之上。庙宇外边是木质,乌沉沉的,里面的龛台和地面却是白玉质地。

    龛台上供着一个小小的雕像,也是白玉质地,跟常见的神像不同,没那么庄严拘谨悲天悯人,它雕的是个少年,倚着一棵极高的玉树。

    雕像没有雕脸,看不出那少年模样如何,单看身形倒是修长挺拔。这雕像背后有块碑,碑上刻着字,最顶上应当是这少年的名讳。

    有些奇怪,叫:白将。

    乌行雪正要拿那玉碑来看,忽然听见一道幽幽的声音说:“不能动,你会死的……”

    乌行雪手指一顿。

    那声音来得奇怪,他四下里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声音来处。萧复暄一剑挑开供台布帘,台下除了一个注满香灰的大缸,什么人也没藏。

    乌行雪思索片刻,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声音不像是周围传来的,倒像是……

    头顶上。

    他眉心一蹙,抬头向上看。

    就见高高的庙宇房梁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脸……就好像整个屋顶都吊满了人,脚冲上,头冲下,就那么悬在他们上方。

    乌行雪:“……”

    他想了想觉得,就这场景,他可以去抓一抓天宿上仙的袖子。

    那人脸实在太多,男女老少皆有,又都是煞白面孔。他们在风中轻轻晃着,连带着吊他们的绳子也吱呀吱呀地轻响着。

    一时间分辨不出,刚刚那句“不能动,你会死”究竟出自哪张脸。

    他和萧复暄皱着眉仰头向上。

    正找着,那道声音又幽幽响起来:“这封禁之地,刀阵火阵层层叠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居然这么快就破得干干净净……”

    乌行雪:“?”

    他愣了一下:“刀阵、火阵、九天玄雷?哪儿呢?”

    那道声音又道:“他破完了,我们都看见了。”

    乌行雪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个声音说的“他”是谁。

    于是他张了张口,转头去看萧复暄。

    “你……”乌行雪轻声问:“你不是说,一进来,这封禁之地便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萧复暄:“……”

    “说这里一个法阵都没有,一点东西都没见到?”

    “还说杀机重重是吓唬我的。”

    密密麻麻的嗤笑声从头顶响起,那些人脸一个接一个咧开了嘴,声音都轻如风絮:“假的。”

    “假的。”

    “骗你的。”

    ……

    确实是假的。

    这禁地一进来便是刀山火海,密不透风,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余地,但凡弱一些的人来到此地,除非以人墙作保,否则根本见不到任何生机。

    以至于萧复暄根本无法再分灵识,去给客店里深眠的人传信。

    直到杀机破了大半,禁地之外的声音才隐隐约约被他探到一二。

    听见乌行雪跟封家人说话时,萧复暄正挡开最后几道玄雷。他长锋劈开火海,又以悍然之势荡开无边剑气,扫清了十余里猩红火焰。

    待到最后一星火焰消失,凶地变为焦土,再看不到什么祸命杀招,他才甩了剑上的尘土,一步掠至禁地入口边。

    他自然来不及看这禁地还有什么,也无暇去管那影影幢幢的庙宇,遑论去弄明白这是封禁何物的地方。

    他用手背抹掉了下颔骨边溅到的一点残烬,还剑入鞘,这才伸手把外面那人拉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