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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伴读,倒也并不繁重。反正我陪伴的咸宁公主不喜欢去宫学,旷课是常态。所以我也跟著她,每个月到堂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
那日,我记得是天气很冷,刚下过雪。
咸宁公主不知是因为良心发现还是惫怠学业被先帝发现,竟在这等理应躲在宫里不出门的日子里,派人通知我陪她去宫学。
我无法,只得早早离开我那温暖的被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到宫学里去。
不料,我到得太早,还没有人来。
咸宁公主喜欢梅花,每到这等季节,必是要在案头的梅瓶里放上花才高兴。
我见那梅瓶里空荡荡的,想起宫学另一头的梅园里,红梅定然是已经开了,于是决定去折两支来。
宫学里,寻常杂役不得入内,学官们是老师,学生们不是皇子皇女就是宗室贵胄,似折梅花这等杂活,只能我自己亲手去做。
我披上我的狐裘披风,戴上风帽,往梅园走去。
地上的雪颇厚,脚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地响。不过宫学各处都有庑廊连接,走在廊下,倒不必担心鞋子和衣裳被雪水弄湿。
梅园里,果然红艳艳地盛开一片。不过,我却发现这里并不安静。
隔着不远,有男子的呼喝声和马匹奔跑的声音传来,很是热闹。
我知道,那定然是梅林旁边小校场里的动静。君子六艺包括了射御,宫学之中自不会缺了这两项。这处校场,就是为了给子弟们学习射御用的。
梅园和校场之间,隔着庑廊的墙。白墙之上,凿着形状各异的花窗。晨光从一扇扇的窗透过来,能看到校场人影驰骋,似乎是在打马球。
竟有人在上学之前就玩耍起来,也不怕学官们知道了呵斥。我心想。
我从不喜欢看马毬。
因为我觉得十几个人围着一个毬争来争去,简直傻透了。
我收回目光,在廊下边走着边看向梅园,寻找哪一树花开得好,枝头能被我够到。
正当我仔细寻找着,突然,前面与校场相通的月亮门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几乎与我撞到了一起。
我定睛看去,一时愣住。
竟是齐王。
他自然也看到了我,停住步子。
我张张口,下一瞬,就看到他的身上。
他显然刚从毬场上下来不久,外衣随意地搭在肩上。
底下,没有穿单衣,无论手臂还是胸膛皆袒露在外,无所遁形。袴上的腰带,低低系在胯上,结实平坦的小腹肌肉分明,延伸向下……
因为挨得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汗气。
犹如被传染了一般,一股热气也翻涌上了我的脸。
我忙转过身去,又羞又恼道:“大冬天的……殿下怎穿成这样?”
大约他也知道这般着实失礼,随即将肩上的外衣展开,披在身上。一边穿,他一边从容不迫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来为公主折两支梅花回去插瓶子里。”我说。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起来。
我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回答,凭什么我却这般老实回答他的?
齐王没说话,也不待我再多言,忽而下了石阶,走进梅园之中。
他抬头望着一棵盛开的梅树,而后,伸手折了几支下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走回来,将那一束花枝递给我。
“回去吧。”他说,“过不久学官就要到了。”
我仍在错愕之中,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那些梅花,我只得应了一声,伸手接过。
齐王仍是那副不多一句废话的样子,径直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宫学里的钟声响起,我仍愣愣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梅花映着阳光,花瓣似火一般明艳。
——
当我拿着梅花回到学堂上的时候,咸宁公主已经到了。
这里比往常热闹许多,每个人都在叽叽喳喳说着话。
咸宁公主看到我,没有问我去哪里,也没有看我手里的梅花,只兴奋得上前来拉住我的手。
“阿黛,”她说,“你知道么,齐王入宫学了。”
我的目光定了定,片刻之后,配合地露出诧异之色:“齐王入了宫学?”
“正是。”咸宁公主道,“好些人方才都看到他了。我特地去问了学官,说是齐王府建好了,齐王既然住了进去,日后就要在宫学之中受教。”
整个京城之中,唯一不在宫学之中受教的宗室子弟,大概只有齐王。
他一直住在同春园里,离宫学很是遥远,在京中也没有府邸。故而一直以来,他只在同春园之中受教,据说给他授课的老师也并名望平平,非学问深厚的大儒。
如咸宁公主所言,如今他在京中有了王府,那么到宫学里入学,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一整日,宫学里都似炸开了锅,公主郡主县主们,仿佛过节。
第三十七章旧事(九)
虽然都是同姓的亲戚,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公主郡主县主们而言,齐王这位出名又神秘的亲戚,也是一个稀罕人物。
一整日,她们开口闭口不离齐王二字,惹得学官好几次拉下脸,说她们再吵闹,就要请戒尺了。
相较之下,男子们则反应不一,心情复杂。
景璘是提起齐王就从来没有好气的。
与我说起此事时,他一脸忿忿。
“现在可好,连宫里也没个清净的地方了。”他说,“真不知那些总把齐王挂在嘴边的人是怎么想的,这辈子没见过活人么?”
我说:“我听说,是圣上让他入的宫学。”
说起这个,景璘更是忿忿。
“你以为入宫学是我父皇的主意?我父皇才懒得理会这等闲事。”他说,“还不是陈王那老糊涂,也不知什么病犯了,仗着我父皇要叫他一声皇叔,竟跑来劝父皇,说什么父皇以孝悌治天下,齐王虽年少,也是父皇手足,应当入宫学受教云云。”
“哦?”我说,“原来是陈王的主意?”
“真关心宗室,从前齐王在同春园时,怎不见他跑出来提?”景璘道,“如今倒是勤快,还不是见齐王声名鹊起,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便想借着他为自己挣个面子,让人夸他公义?”
说罢,景璘愈加生气,道,“我看,这未必不是齐王撺掇的。你说,他这样算不算携名自重,算不算逼宫?”
我只得附和:“自然是算。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圣上,禀明利害,让他把齐王赶出去?”
景璘的神色僵了僵。
口舌之快归口舌之快,他这区区未成年的七皇子,想把一个正经亲王从宫学里撵走,恐怕还是难办到的。
“这个么,”他挠挠头,一脸倔强地昂着头,“且留他得意几日,以后再说。”
——
当日,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明玉她们就循着风声赶来了。
她们围着我,叽叽喳喳问了一气。
我敷衍地答了一通,撒谎说我也是只听到传闻,不曾亲眼见到。
她们自是失望,但并不死心。明玉甚至突发奇想,要我寻个什么由头,带她们到宫学里去。最好想想办法,让她们也去做伴读。
任她们七嘴八舌地发散一番之后,我又在她们的逼迫下保证一旦有机会就要带她们进宫学看齐王,她们这才罢休。
待得终于所有人都离开,我终于有了清静。
我打开窗,寒风从外面进来,却似乎一点也不冷。
深吸一口气,我望着庭院里的黄昏景致,又想起了早晨那短暂的种种。
而齐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
明玉曾跟我说,看马毬的要点从来不在毬,而在人。
故而能让她兴致勃勃说上几日的毬赛,总是不乏那生得好看的男子。
她语重心长地指点我说,男子最迷人的时候,并非打扮得风雅优美、文质彬彬的时候,而是他们撕下楚楚衣冠、露出野兽一般的面目、淌着汗水奋力厮杀的时候。
因为平静之下,男人可以凭借各种伪装,让人对他们有所错觉;唯有在毬场这等地方,无论智力体力皆无所遁形,才能看出真正的本事。
在她的描述之中,男子骑在马上驰骋,衣衫湿透、浑身汗臭的模样,跟女子严妆华服、钗钿满头一样,最是美不可言;他们在毬场上大吼大叫,比雅会上吟诗来得更为迷人。
我对明玉的这等奇谈怪论向来报之以嘲笑,觉得她的脑子肯定被门夹过。
而现在……
我望着两只在远处枝头跳动的寒鸦,心思浮动。
说实话,齐王那模样,放哪里都不像话得很。我这样的闺秀,看到男子赤身坦腹,那也是该成为妇德污点的罪过。
但奇怪的,我并不觉得那情景招人讨厌。
他的肩膀宽阔,身形结实,修长而优雅。
尤其是他走到雪地里,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折下几支红梅。
晨曦洒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泛着微光,教人移不开眼睛……
我托着腮,幽幽地叹口气。
我觉得,我的脑子也被门夹了。
———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宫学是个多少有些沉闷的地方。
古板的学官,乏味的说教,坐上一日,当真无趣得很。
不过齐王入学之后,我发现,这里的气氛悄然生出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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