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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这一招,倒也许多人预料之中…毕竟“乞休致仕”是每个官员都该具备的技能,所谓进退自如,大家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其实李佑不知道该怎么说,想起上辈子课本上“乞骸骨”这个词,便活学活用了。但这词从弱冠之年的他嘴里说出来,颇为好笑。
十**岁就在君前“乞骸骨”,教那些四五十岁还在科场上奔波的人情何以堪。这应该创了大明的历史纪录罢?几位修过史的翰林官开始回忆起来。
殿里众人都去围观新纪录了,没人注意到少年天子的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八年了啊,终于有人…话说大明皇帝这个职业,简单归纳起来有四大政治职责(权力),当然想不想去做另说。分别是:祭天、视朝、面议、批答。
但十几岁的景和天子这四项职能都是怎么履行的?
朔望三六九的朝会上,他是坐像,只有“知道了”“照例”“是”几个答话选项。按惯例朝会一般情况下只象征性奏事不作决议,他想乾纲独断也没人听他的。
和大臣面见的经筵日讲里,他是一动不能动的学生,跷一跷二郎腿都有一群苦谏的。做学生自然没有决断政务的资格,侍讲的大臣也不会与他议事。
日常政务流程中,他拿到手的章本都是已经批红过的“只读文本”,送他这里仅仅为了让他学习,可以看但不能改票,什么也决定不了。
元月郊祀天地时,他被大臣视为年小体弱,生怕天寒地冻闹出个驾崩引发社稷动荡,所以不让出城去,祭天的事情由几位国公爷爷轮番代劳了。
故而天子登基八年,没正式处断过一件政事。朝政有母后,宫务有长姐,礼仪性的朝会之外,没有大臣主动找他请示过。今天却是破天荒了,第一次有人非礼仪性的直接君前奏请。
不由得圣心大悦,天颜渐喜,龙目泛彩,金腮含笑。就差五彩祥云朵朵飘,十里香风阵阵起来应景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刻…景和天子一拍大腿,竭力使自家腔调更深沉威严,“李佑所奏,朕恩准了,赐冠带还乡。”
批准一件大事的感觉很不错,少年天子想道。
天旋地转!李大人猛然抬头,彻底懵了,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小皇帝怎么回事,居然完全不按江湖规矩来…难道此时不是该出言留人,好让他借机下台阶么。他也准备了一些后手,现在还怎么玩?
别说李大人,殿中大臣全都有点懵。且不论皇帝现在有没有资格处置臣下,就算亲政后有了资格,也不能如此轻率。
李佑现在是内阁舍人兼着经筵读书事,还是陛下你亲自指使的差事,也勉强算近侍之臣,又是当面请辞。按照礼节要慰留一番以全君臣之义,门面功夫应该做足,然后再说乞休者该不该走人,这就是“礼”。
哪有当面就干脆利落的批一个同意,这潜台词和“你赶紧滚蛋”也差不多了。当皇帝的,怎能如此草率随意不仁慈不厚道?太不尊重臣子了,士可杀不可辱哪。
李佑还在发呆中,便有一位不认识的御史出列,大声道:“为人君者岂可轻佻无礼,驱近臣如奴仆?若尽丧臣民之心,何以君天下!”
天子正在兴奋中便被浇了一头冷水,也觉察到自己言行不妥当被捉了痛脚,无奈的捂了捂脸,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
李佑微微安心,却见四个大学士之一的袁阁老出列,对那御史斥道:“君上有过当谏之。但你危言耸听、夸大其词、巧言为饰,是何居心,置君上于何地?还敢咆哮君前,成何体统?我看你应当自请责罚,以正视听!”
一盆冷水之后,现在又一阵暖流涌进天子的心头,这袁先生不愧是父亲嘉许过的人物,很是体贴人,知道当这皇帝不容易。
这御史真不曾料到袁阁老跳出来喷他,愣了一愣,之后却没敢与阁老争锋。
一出接着一出,一个接着一个,再迟钝的人也发现殿内局面波诡云谲了,怎么演变成这样的?
袁阁老压制住了御史,当即口水又喷向李佑,讽刺道:“今日千岁有言在先,求去何必挟君。你大可上疏乞休,恭候圣裁,老夫是不吝于为你拟票的!”
李佑心下恼火,他又不是真想走人,无奈托词而已。瞎子都看得出来,大家都懂这个规矩。你袁阁老还说这种要逼着弄假成真的话是什么道理?果然是传闻中的那般苛刻没人性。
感受到袁阁老浓浓的敌意,李佑忽然想起在虚江县时,袁阁老的女婿马巡按与陈知县不对头的往事。
当时黄师爷很隐晦的暗示,马巡按和陈知县的不对付,根子在于上头不对付,这显然就说的许尚书和袁阁老之间了。就从他入京所见所闻,仅从对待天子的心态来看,这两人果然不像是一路人。
现在估计是袁阁老已经把他划入许尚书一党了,又看他居于可以钳制阁臣的中书之位,不当眼中钉也是肉中刺了。
此刻殿中没有人再站出来,都在冷眼旁观这飘渺不可预料的事态如何发展,各有各的顾虑,各怀各的心思。
就连那对李佑有几分亲近感的东阁大学士杨阁老,也担心惹上嫌疑,暂且作壁上观。李佑分票职务太敏感,特别是对于诸大学士更是敏感。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出面帮腔后惹出个拉拢结党的风评就不好听了。
李佑知道自己的江湖地位与阁老差的太远,完全不对等。在话语权上他连御史都不如,更没法与阁老抗辩。便拿眼神去求助朱部郎,这皇亲地势超然,适合出来打圆场。
朱放鹤先生接到李大人的求救信号,便心中苦笑。数年来,一到这种时候,总是有人来瞄他,几乎让他成了救火专家。不然朱部郎为人仗义、号称朝堂及时雨的名声怎么风传起来的?
“诸位听在下一言,不必使气…”
朱部郎的话才说半截,礼部金尚书出列对他道:“朝政中枢大事,一个外朝员外郎有何可以置喙,速归班列!不要让人笑话礼部不知礼。”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但朱部郎毕竟是挂在礼部为官,金尚书身为礼部坐堂尚书,正经是他最高上司,发下的话他不得不听,也不好公开场合顶撞上司。只得无奈对李佑摇摇头,回到班位后头。
李佑心里把金尚书骂了几遍后叹道,老子本打算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却非要逼我撒泼打滚,都混到中枢了还总是这样有点丢人啊。他虽然对长公主很气短,但对袁阁老却并不怯惧。
便再次对天子奏道:“臣大理寺左评事、中书舍人兼理分票事李佑,受袁阁老逼迫去职,满殿显贵无一人慰留。庙堂如此无望,顿觉心灰意懒,再伏乞骸骨。”
朕批不批又不算数,还找朕作甚…景和天子这次学乖了,面无表情不应答。
袁阁老冷笑连连,不得不为自己分辩道:“分明是你先前自请,谈何老夫逼迫?”他可不敢承担这个名头,何况李佑还故意夹了“满殿显贵”这句挑拨离间的私货。
李佑回过头,面色严肃道:“昨日午前,有中书舍人邵钧来本官屋内,说是奉袁阁老之命,强行索要指定奏章,却被本官严词驳斥,不知袁阁老是否怀恨在心?需不需召东阁舍人来此佐证对质?”
袁阁老一时语塞,昨天时候,他也没想到今天有这事。当时只想着用点小手段避开清理皇庄勋田这个麻烦奏章,他既不想与皇亲勋戚作对,又不想显得没有文臣骨气。
谁知道今天会发生这些?有点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李佑抓了话柄。
半晌没有动静的金屏之后闪出一名内监,对李佑问道:“千岁问你,昨日王御史的奏章确实如此?”
李佑当然明白归德长公主为何关心,那奏章里可是明明白白拿她当典型的,对内监点头答道:“的确如此。”
袁阁老看了看金屏方向后,又义正言辞道:“首辅次辅皆不在阁,老夫受先帝托孤辅政,预闻奏章有何不可?你这小人诛心之论太过了,不与你一般计较。”
你不跟我计较,我还要跟你计较…李佑道:“非是本官小人诛心,不过太多事情巧合,不得不多思。贵东床巡按江南,胁迫本官罗织罪名构陷石参政,本官不从,焉知未怀恨在心?”
李佑此言一出,满殿哗然,马巡按弹劾名臣石参政,算是今年比较醒目的案子了,石大人也是非正常去职官员中级别最高的。难道还别有内幕?
袁阁老自然晓得真相,分明是他那女婿既想捞政绩,又贪图李佑游说的一千两银子,还看到石参政确有过错,才去弹劾素有名望的石大人。却被李佑彻底黑白颠倒了。
他被李佑的无耻气到脸色大变,怒道:“血口喷人,弹劾奏章之上还有你的姓名!敢不认乎?”
李佑当即接嘴道:“马巡按害怕朝廷不信,冒用时任苏州推官的本官名字,本官始终不知,到了京城听人提起此事才晓得。但势单力薄不敢追究,时至今日,当着满殿诸公本官才有了这个胆气。小人长戚戚这句原本是不懂的,见袁阁老对本官所作所为,方才明之!”
石大人名声大,本朝著名的清正表率,两风太守。马巡按弹劾他本来就有很多人将信将疑,但石参政自己上疏请去,便不了了之。如今李佑旧事重提,公然指认马巡按构陷清官,真是耸人听闻,无异于打袁阁老的脸。
袁阁老子嗣艰难,没有儿子,马御史这个女婿算是当做继承人看待的,阁老的门面更是不可丢,怎能容忍李佑胡乱抹黑。
登时怒极攻心,但他又不能公开说马巡按受你挑唆还收了你一千两银子才干出这事的。
再说那时候李佑见马巡按是机密事,怎么谈得没有旁证,实在不好说清。大家只知道,马巡按确实把天下知名的石大人赶下台了,以前没有疑点,现在却有了疑点。
当初虽然觉得这事不是很妥当,但一想李佑这个小人物远在苏州,掀不起风浪,况且能弹劾朝中没有强援的石参政,为女婿竖起威望也是好的。谁能料到那个小小的推官能有机会站在文华殿中面不变心不跳的从容栽赃?
袁阁老情急之下使出了他预备的撒手锏,“李大人的话只怕信不得。你在虚江县以五百两银子买通织造太监,攀污巡按御史,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乎?眼下故态复萌,说了一些胡言乱语怕是不可信罢。”
哦…殿中诸公也算了结了一桩疑惑。去年马巡按交结太监的传闻到京,他们也不太相信阁老女婿傻到与织造太监勾结抢夺民财,但似乎又确有其事的引发了小规模民乱。现在袁阁老这样一说倒也有几分可信,可以解惑释疑。
李佑大惊,袁阁老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殊不知织造太监由宫中派出,当然也会回宫。袁阁老一直觉得他女婿爆出勾结太监的绯闻定然是别有内情,他女婿怎么也不至于此。阁老与宫中关系不错,上个月得知苏州织造太监回宫,便花大价钱秘密见了一见,得知真相。
本来这个把柄,袁阁老打算用在关键时刻将李佑彻底罢官的,结果今天匆忙间抛了出来,也真是急眼了。
李佑犹自嘴硬道:“本官与马巡按无冤无仇,怎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袁阁老!莫非那太监受了你什么好处准备帮你反诬本官?”
殿中见袁阁老与李舍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泼脏水,互相暴内幕,只觉得今日眼界大开不虚此行,偷懒没来的人真是亏了。
位极人臣的阁老大学士和小小的内阁舍人旗鼓相当的互相骂架,可是不多见的精彩…这李舍人被逼到绝境后真是出人意料,将大学士搞成如此失态。
这时候谁还记得此刻是经筵时间?谁还记得分票中书要不要去文华殿?谁还记得分票中书两次乞骸骨?
天子津津有味,许尚书哭笑不得,赵总宪皱眉苦思,朱部郎目瞪口呆,林驸马则是“我就知道会这样”。
人群中还有金尚书心里无奈想道,“袁阁老虽然身为文华殿大学士,但这格局气度未免有点小了。”
金屏之后的归德千岁也深刻认识到了李佑临场发挥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