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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阳扬起头,睫毛不断上下颤动,像是蝴蝶在扑腾它的翅膀。他的脸庞越来越消瘦,却越来越美,大大的眼睛已经成了脸上最占地方的存在,让人不敢看,不忍看。
他对着镜头,轻声细语地说出每一句台词:“原来,什么东西都是会过期的,牛肉罐头会,酸奶会,人也会。”
“也许,我们就是过期了吧。”
他的长发蜿蜒到脸颊两侧,勾勒出一个过分明显的轮廓,灯光师配合的恰到好处,整个场面都美的不可思议,他又一次,又一次哼出了那梦中的小调。
“啦啦……啦啦啦……”
那是阿明记忆之中,父亲最爱哼的小调,所有的孩子里,只有他知道,他紧守着这份荣耀,无比的快乐和骄傲。就像是看到母亲留给他的字条的时候,上面写着要他照顾好几个弟弟妹妹。
阿明,拜托了,妈妈走了。
明明应该悲伤,明明应该难过,可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一天,是的,母亲会像父亲一样离开,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脑海中,人们以为孩童什么都不懂,可其实他们敏锐的直觉已经告诉了他们一切真相。
可就算是这样,阿明也怀着美好的想象,也许,也许,如果他表现的好,妈妈有一天会回来,会看到他照顾好了几个弟弟妹妹,会高兴地对他笑,温柔地摸他的头,说他干的漂亮。这样,他的一切付出就有了回报。
他是被器重的。
他是被爱着的。
怀着这样甜美的心情,他再一次陷入睡梦,明明看着是如此不堪,偏偏又透出几分脆弱的美来。
“cut——!”卫余大喊了一声,这场戏过了。
也正是因为他的喊声,楚今夜才从戏中清醒过来,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不需要太多解释,就看懂了整场表演企图表达的意图。
这本来是该高兴的,是该为顾阳感到骄傲的,可他此时的心沉甸甸的,只想走过去,抱住他。
他也这么做了。
当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时,顾阳是有一刻茫然的,可他很快就清醒了,看到楚今夜,高兴地道:“您还在呀,楚先生。”
楚今夜嗯了一声,表情还是很沉重。
顾阳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他轻快地说:“不用为我担心,楚先生……我已经知道阿明是怎么想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什么东西都是会过期的,牛肉罐头会,酸奶会,人也会。”
这句台词改自王家卫导演的《重庆森林》,原话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这部电影很美,林青霞的金色卷发真好看。
第24章再见,阿明。
演员和角色之间,关系非常复杂。
一方面,演员会想要尽可能地读懂角色,融入角色,另一方面,他们又要保持一个巧妙的界限,确保自己不被角色吞噬。
能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入戏听上去容易,想再脱离出来可不是简单事。顾阳前段时间就陷入了和阿明的纠缠之中,整日恍恍惚惚,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缘,过去的记忆和电影的剧情混合在一起,扭曲了界限。
这种状态是很危险的,幸好卫余及时地发现,通知了楚今夜,在见到他之后,顾阳终于从纠缠中解脱出来,能用一种清醒的,独立的目光看待角色。
“我觉得阿明,就像我的一个朋友。”他对楚今夜讲:“我在演戏的时候,读剧本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他不是那种很爱说话的人,如果不细心,你很难走入他的内心,可是他会通过很多细节来向你表达他内心的想法。我得很认真的听他说话,不被他带跑。”说到这里,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之前就有点被带跑了。”
“不过,现在就不会了,我很清楚我和他是两个人,我们现在相处的很好了。他也就告诉了我很多他内心的秘密,而我能为他做的。”顾阳顿了顿:“就是把这些全部都演绎出来。”
“阿明是很爱他的家人的,无论是他的父母也好,弟妹也好,他就是这样的孩子,从头到尾,他都对他们没有任何怨恨之意,他只是在和自己较劲,和这个世界较劲。”
“他的心里,其实是有一种很好的东西在的。”他喃喃道:“他真的很好,到最后也很好。”
楚今夜听不得他说那样悲伤的话,淡淡道:“可你和他不一样。”
顾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不再谈论剧本的事,拉着他说起一些其他的闲话来,他的状态确确实实比之前好了不少,起码休息的时候,能保持原本温柔开朗的性格,这让剧组的人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气。
演戏归演戏,要是真的眼睁睁看着好好一个孩子被折腾成那样,那可是太作孽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剧组的融合逐渐完美,电影也越拍越快,在一个叶子泛黄的月末,顾阳迎来了他的最后一场戏。
阿明的死。
少年躺在家中的角落,他前些时被流浪狗给咬到了,留下了深深的伤口,接着开始不断高烧,到今天,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识。
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白色的光打在身上,氛围纯白干净的像一片雪地。
他的面庞是白色的。
他的眼神是空白的。
他对着镜头,缓缓地笑了起来。
纯白无暇的笑容。
整个片场都是宛如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移得开目光,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个布景中的少年。
“啊……”顾阳说:“我不行啦。”
他的声音甚至是轻快的,俏皮的,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皮和任性,像是在撒娇一样。
“我已经坚持到这里啦,我走不动了。”
“可是我没有放弃啊。”
所以……妈妈,可以不要怪我吗?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喔?
能像以前一样,摸摸我的头,夸我是个好孩子吗?
阿明是个好孩子吗?
我是你的骄傲吗?
他眯起眼,盯着天花板,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胸膛不断上下起伏,他咬住嘴唇,竭尽全力不发出声音,眼里却弥漫上一点泪光,细小的汗水像钻石一样在脸上闪烁。
这朵尚未开放的花朵,即将以含苞待放的脆弱姿态,凋零而去。
少年的眼皮越来越沉了,他发出沉重的喘息,换了一个姿势,这个姿势将身体的曲线展现的十分柔美,在镜头构图上无懈可击。就如同天使舒展开了雪白的羽翼,天上掉落了白色的花瓣。
“我问过老师,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当时觉得,我们没有错,我现在也觉得,我们没有错。”
“可是,好像有错没错,也不大要紧。”
他咂了咂嘴,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就像是一个备受宠爱,从来没有受过伤害忽视的孩子一样,满足地睡了过去。
在舒缓的音乐中,他的睫毛一开始还慢慢颤动,后来,后来就渐渐停止了。
时间永恒定在了这一刻。
在他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妈妈说:“阿明,晚安。”
晚安。
少年无忧无虑地,幸福快乐地,结束了他的人生。
“……cut。”
卫余在喊出这一声的时候,声音格外沙哑,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把变得通红的眼眶生生憋了回去。
比他状态更惨的不止一个,副导演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剧组里的人基本上都是眼带泪光,几个特别感性的女孩子已经哭的要抽过去了。
“怎么可以这样……真的太过分了……”副导演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控诉他:“你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卫余:……怪我咯?
楚今夜一直在一旁沉默地观看,现在眼见拍完了,他立刻大步走过去,把少年捞起来,拿了一条薄毯给他盖上,再叫人拿热水过来。
顾阳的样子也不大好,他演的太投入了,整个人都在嗖嗖地冒冷汗,热水来了,立刻捧起来小口小口的喝,这才好了一点。一旁的几个女工作人员都在给他扇风,拿巧克力,好像他是个很需要照顾的娇弱体。
楚今夜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道:“阳阳,看我。”
顾阳恍惚地抬眼,和他对视上了,视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集中,他轻声道:“楚先生,我没事。”
“多喝点热水。”楚今夜摸了摸他冒汗的额头,低声道:“你需要休息。”
他说的话,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意味。顾阳一贯是听从的,他闭眼小憩了一会儿,等恢复好了之后才站起来,其间有好几个人想冲上来扶他,搞得少年很不好意思。
卫余在那里整理镜头,他看顾阳的眼神都和一开始很不一样,像在看一个很幼小的,很需要保护的小可怜,都带上了点父辈的慈爱了。说话都是充满关怀的:“没事吧?要不要紧啊?再休息一会儿?”
顾阳摇摇头说:“我没事,您拍完了吗?”
“拍完了,你演的很好,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表演。”卫余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演完就去放松一下,多玩玩多乐乐,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心里不要放太多事了,这个戏过了就是过了,不要进去的太厉害。”
顾阳怔了一下,接受了他的好意,温柔地道:“知道了,谢谢您。”
“唉,你这样真的搞的我很有罪恶感。”卫余愁苦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在外面正式上学吧?南影,央戏都没去?”
他说的这两所大学,是国内最有名的影视大学,表演专业相当厉害,国内的大批影星都是出自这两所学校。
“没有,我在家里上课。”
“我听说过了,是宋京在教你吧。”卫余沉吟道:“宋京是老戏骨,教的也不错,我看了看,你的基本功也很扎实,不过单独上课和在一个大氛围里还是不一样的。这样,国内的学校你也不大适合待了,你要是需要,我可以把你介绍到我的母校去。”
卫余的母校,是m国的一所顶尖大学,表演专业全球排名第一,和百老汇的剧团有脱不开的关系,无数巨星都是那所学校的校友,招生条件相当苛刻。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去。”顾阳说:“不过……我能通过考试吗?”
卫余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自己有点信心,金子就算是埋进沙里,也还是盖不住光芒的。”
何况,有他做推荐,等这部片子一上映,顾阳绝对会炙手可热,每个学校都会抢着要他,根本不存在什么考试,他的表演就是最好的成绩单。
他如此自信,顾阳也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可他没有说的是,他还有一点犹豫,因为国外毕竟是国外。
离这里太远了。
离楚先生也太远了。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楚今夜站在不远的地方,等谈话结束了才走过来,声音淡淡地问顾阳:“结束了?”
“嗯,我们可以回去了。”少年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卫余也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对着剧组的人喊:“好了!收工!”
很快,他们就打包东西,整齐装备,准备离开这个他们待了很久的片场。
顾阳是最后走的,他站在门口,望着这个他待了很久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非常熟悉了。
演员在脱离角色,与他告别的那一刻,心情到底是怎样的呢?是不是像分别了一个朝夕相处,最亲密不过的朋友?
那在他们的演艺生涯中,要面临多少次离别呀。
顾阳看着那个小小的布景,好像看见了那个脆弱又坚强的少年,对方那双大大的眼睛同样也看着他,并朝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挥了挥手。
他也笑了起来,朝对方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