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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扬的雪洒落下来。竹溪里越发清冷。
然而年节前,位于竹林深处的杜宅再一次车马喧嚣。
林一川带着雁行和燕声,来给杜家送年节礼,顺便祭拜杜之仙。还没到杜家大门,站在山坡上看到门外数抬轿子停着。门外不仅站了衙役,还有几名身着飞鱼服的带刀侍卫。他心里咯噔一下,认出是锦衣卫。很明显,扬州的官员陪着贵客拜访杜家。这时侯他不方便去杜家。林一川吩咐雁行前去打探,和燕声避进了竹林。
此时杜家院子里站满了人。扬州知府、学政等官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穆澜。
正门外摆了案几,燃了香。穆澜一身青衫素服与哑叔正跪着接旨。
“……赐入国子监进学。钦此。穆公子,接旨吧。”
有些尖刻的声音惊醒了穆澜。她伏在地上,高呼万岁,双手接过了五彩绣祥云瑞鹤的绫绢圣旨。
杜之仙的去逝终于传进了宫中。那位一心对杜之仙尊崇有加的年轻皇帝遣了身边的大太监素公公前来祭拜,并颁下了恩旨。让穆澜萌恩入国子监。
老头儿过世前,让穆澜去京中寻他的一位故交,道是已安排妥当。穆澜没想到能接到这样一份恩旨。
能得皇帝青眼,恩旨入国子监。将来前程不可限量。扬州的官员们个个和蔼可亲,对穆澜大加赞赏。谆谆教诲外,各自又赠了不少银两及文房四宝等物。加上皇帝的赏赐,堆满了半间屋子。
穆澜谦逊地陪同着素公公和官员们去了杜之仙墓前祭拜。
临到走时,素公公叹息道:“皇上惊闻噩耗,难过了许久。一直叹息未曾能拜杜先生为师。穆公子入学后,当勉力勤学,莫要辜负了皇上待先生与你的这片心意。”
“穆澜谨记。”
人怕出名猪怕壮。杜之仙的关门弟子本就够打眼了。现在又接了皇帝恩旨入国子监。穆澜心情格外复杂。她不由自主想起老头儿从前说过的话。想害她的人,关心她的人,都会不错眼地盯着她。哪怕她找出国子监御书楼里的秘密,揭开十年前那件冤假错案。脱身却是不易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心里打定主意,大不了也就一个遁字,一辈子隐姓埋名。
刚把人送走,雁行就来敲了门。
林一川等到人走后才进了杜家。祭拜完杜之仙后,穆澜请他在厅堂里叙话。
睃了眼堆积的礼物,林一川颇有种荒谬的感觉。好像自从在凝花楼见到穆澜,他就一直在和她打交道。杜之仙死了,这缘份却像斩不断似的。
哑叔端来的茶是自制的竹叶茶。林一川就像饿了数顿的人,就着点心饮了一杯又一杯。
他不知道在厅堂饮的茶是摆来看的?专为主人端茶送客准备的?穆澜睨着他心里格外不舒服。她才接了圣旨,想清静清静理下思绪。林一川这吃货却坐了快一个时辰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前些日子我和哑叔把家里的两头猪杀了,腌了些肉。送你两坛。你在师父家清理过猪圈铲过猪粪。估计你会吃得格外香。”
清理过猪圈铲过猪粪!
你还吃得下么?
林一川正捏着块绿豆糕往嘴里送。这句话刹那间勾起了他的回忆。绿豆糕的颜色让他仿佛又看到了猪圈里的那些排泄物。他的手颤抖了下,仍然保持着斯文举止,将绿豆糕放回了碟子。
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动不动就说这些腌臜东西来膈应他。林一川动了动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直想与穆公子切磋一番。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如何?”
穆澜没心思和他切磋,端着茶呷着,凉凉说道:“大公子是来讨揍的?”
你这话才讨揍呢!林一川气得不行,绷着笑脸道:“我其实是来套近乎的。”
他和自己套近乎?林一川?扬州首富家的大公子?嫌银子太多了,愁着往外扔是吧?差点喷出口的茶好不容易顺下了喉,穆澜睃了眼满屋子的礼品,露出了倨傲的神色:“今天收得最便宜的礼都值个百八十两银子。大公子送的节礼也就值个十两吧?”
那些年货的确值不了多少钱。不外是些风鸡腊鸭米面等物。关健是心意!林家没有在杜之仙死后就变得凉薄疏离。自己还亲自前来祭拜。怎么到了这小子眼中,就只看值多少银子呢?
然而套近乎的话已经说出了口。穆澜摆明就看他给多少银子来套近乎。林一川咬牙把气又咽回了肚里:“穆公子打算何时启程进京?”
“过完年节就动身。”穆澜也不隐瞒。她有些好奇,林一川也看上了自己萌恩进国子监后将来前程无量?林家打算提前烧冷灶,供自己在国子监读书?
林家给了三十万两派了管事买米粮给淮河灾民,自己从林一川手里抠来的十来万两银子也一并捐了出去。加上今天收的赠仪,家里现银不过六百两。古玩字画值钱,她一件都舍不得卖掉。还要留一半银钱给哑叔生活。穆家班要养活二三十号人,银钱也紧。母亲给不了自己多少。好在国子监包吃包住还发廪银。三百两银子不多,她省着花,也能过得不错。不过,林家愿意供奉,穆澜也不拒绝。
“既然如此,在下就包一艘船送穆公子进京。行程就定在年节后。到时侯我让燕声来接你。”林一川得了准话,终于起身告辞。
林家包船。吃宿船资能省二三十两银子。再加一笔赠仪,少说也有一二百两。路上定会侍侯得舒舒服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穆澜眉开眼笑:“大公子如此热情,在下却之不恭。多谢多谢。”
过了年节,穆澜收拾好行李,独自去了杜之仙坟前祭拜。
一壶酒洒落坟前,穆澜蓦然心酸。她认真磕了三个头起身。
“哑叔年事已高,会留在家里陪您。他的来历是个谜,我也不想勉强他说出当年之事。这十年,师父待我如父。澜儿没别的能孝敬您。知道师父对当年事耿耿于怀,至死不安。我定会给您一个交待。”
那幅雪梅图又浮现在穆澜眼前。师父如父,师傅却如陌路人。任穆澜怎么留心,自老头儿死后,也没发现过面具师傅偷偷来祭拜过。她不相信,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此淡漠。
“我的好师傅,总有一天,我会揭下你的面具。”穆澜暗暗发誓。
她回了前院,燕声已带着人等侯多时。
哑叔将她送出门,欲言又止。
穆澜拍了拍他的肩道:“哑叔,你不能说就不必说。该我知道的,我总会知道。不该我知道的,我想知道也一定会知道。清明替我给师父上香烧纸,得空我就回来看他。您保重。澜儿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
她朝哑叔深揖首。
哑叔扶住了她。粗糙的大手紧握着她的手,一件东西悄悄塞进了穆澜手中。
穆澜不动声色收下,与燕声和林家随从一起骑马去了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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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凛洌,吹开了漫天云朵,冬季碧空如洗。
码头上停着艘大船。
穆澜下了马,听到头顶有人招呼。她抬头一看。林一川裹在黑色的皮毛大氅里,戴了顶同色镶蓝宝石的毛皮帽子,朗眉星目,俊美无俦。只是他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觉得有点贼。
她踩着船板上了船,拱手见礼:“大公子亲自来送在下。实在客气。”
在穆澜看来,林家赠仪送来,行程安排妥当就可以了,林一川是否来送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小子还不知道呢。难得让穆澜吃惊一回,林一川怎么都忍不住,笑得分外开心:“我不是来送你。”
他故意停了停,看到穆澜狐疑的眼神,他靠近她耳边说道:“在下也要去京城,干脆和穆公子同行。”
什么?!这一个多月要和林一川同坐一条船去京城?穆澜瞪大了眼睛。林一川说的套近乎指的是同行进京?
“喂!你说清楚。你也要进京?”穆澜的秘密太多。林一川又是个观察仔细入微的,她可不想天天被林一川盯着。
林一川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抖了抖,让穆澜瞧得清楚,抑扬顿挫地念道:“户部执照。户部遵旨录扬州府俊秀林一川,年十八,身长面白无须。遵例报捐监生。所捐银一千四百八十两已入国库。讫相应换给执照。看懂了吧?到了国子监。我就凭这个换取监照。”
户部发给捐资入学的人一张执照。再凭这个换取国子监录学生入学的监照。意思是林一川捐了银钱,也要进国子监读书?
想到当初穆澜恭喜自己抱上东厂大腿时所说的话,林一川用力拍打着穆澜的肩。瞧着她傻呼呼地模样哈哈大笑:“咱俩以后就是同窗了!我是捐钱入学的,而穆公子是奉旨读书。国子监里谁不敢照拂你这个天子门生?在下将来全仰仗穆公子多多照应了!”
这这,这才是他说的套近乎?穆澜瞠目结舌。
船身一震,已然扬帆启航。穆澜这才回过神,扭过头盯着舱房咬牙切齿:“阴魂不散哪你!敢坏我的事,我先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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