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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有梵音吟唱。
梦里他在青城山中。青城天下幽。幽幽青山势如城垣。奇怪的是山中道佛两家同时存在。山顶白云寺是佛寺,太阳从中空的山腹中照进来。他趁着小沙弥不注意,攀着岩石钻了出去。站在陡峭的山颠,群山尽收眼底。辽阔空旷,他情不自禁将手圈在嘴里,大喊出声。
“谁在乱喊扰乱佛门清净?!”
白云寺的和尚被惊动,纷纷跑上来抓他。他大笑着四处躲闪,正得意时,突然后背挨了一脚。他站立不稳从山巅摔了下去。
心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杨静渊乱挥着手,想要抓住什么。终于从空中摔在了地上,他大叫了声惊醒了。
“郎君醒了!”
睁开眼睛,杨静渊看到香油挂满惊喜的脸。记忆一点点回来,心骤然传来一阵疼痛,他蹙紧了眉,眉间形成一道深深的褶皱:“我睡了多久?”
他没有问自己怎么回到了明月居。应该是晟丰泽把自己交给了石舅舅。他昨天怒火攻心,一时失去了理性。大张旗鼓地冲到驿馆杀晟丰泽,他真是傻。
杨静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打过架,却连只鸡都没有杀过。他缓缓收缩成拳,眼眸里露出一丝悲哀。这样的自己怎么敌得过晟丰泽的阴险狠辣?
“郎君,你昨晚回来,整整睡了一晚。现在都近午时了。您赶紧换了孝衣去守灵吧。”香油捧着一袭素白细麻长袍,递到了杨静渊面前。
昨晚在东厢看到的一切像巨浪迎面扑来。父亲,还有姨娘……他真希望是自己做过的梦。杨静渊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猛地一把抓起了衣裳,迅速地穿上,大步走了出去。
香油愣了愣,赶紧跟上了他。
梵音更加清晰。杨静渊在白鹭堂大门口停住了脚步。他仰起头,铺天盖地的素幡迎风飘荡,满目的白。眼睛有瞬间的模糊,他眨了眨眼睛,把泪意逼了回去。他不要哭。他不要没用的流泪。
“三郎!”杨静山带着哽咽的声音响了起来。
杨静渊看了过去。兄长红着眼睛大步朝自己走来。
杨静山握住了他的肩,想笑又想哭:“醒了就好,你没事就好。舅舅送你回来时说过,睡一觉就没事了。母亲吩咐让你好好睡。”
晟丰泽!
一想起这个名字,杨静渊就恨。他忘不了昏迷前晟丰泽的眼神。一夜一梦,宛若前世。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绝不会再给晟丰泽机会。
杨静渊默不作声地进了院子,在灵前给父亲上了香。帐幔飘起,露出后面的黑漆棺木。他认真地给父亲磕了头,退到了两位兄长身边跪好。
杨静山和杨静岩看了他一眼。自幼受宠的庶弟像是突然长大了,神情镇定。不,不对,他怎么会这样镇定?
“三郎,爹意外过世,昨晚你也没说明白就跑了出去。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静山低声问道。
“大哥二哥。我想过了,一定是父亲昨晚饮的酒有问题。我到东厢时,屋里酒气未散。父亲一定在夜宴上饮了很多酒。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过一种酒,那酒……父亲说要等我成亲时才能喝,他送我一坛。那种酒是二伯父送给他的。我与季二娘下定礼的那天晚上,我曾经隐约听到二伯父向父亲提到过这种酒。应该从那时起,爹就一直在喝。”
杨静山点了点头:“与我们想的一样。昨晚的酒是二伯父叫人拿来的。”
“酒若还有,我拿给师傅瞧一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静渊垂下了眼眸,“南诏白王不是什么好人,他觊觎益州锦业已久。昨晚是我太过冲动,怀疑是他害了父亲。以后,我不会这样冲动了。”
杨静山欣慰地说道:“所幸他想卖杨家一个人情,将你交给了舅舅。不外家里备份厚礼花点银钱,别放在心上。母亲年纪大了,去了内堂歇着。你先去给母亲请安吧。”
“是。”杨静渊起了身,往对面女眷中扫了一眼,再一次确认柳姨娘不在。昨晚的画面再一次浮上心头。大哥二哥都没有提到柳姨娘。是因为父亲死的太过难堪,太太生气,让姨娘在乐风苑禁足么?
屋里点着沉香。杨石氏睡得并不安稳。杨静渊一进来,不等雪青来回禀,她就睁开了眼睛。
除了那飞扬挺拨如青叶的剑眉,他的脸型,嘴唇依稀与柳姨娘如出一辙。杨石氏蓦然想起柳姨娘的脸,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三郎。”
“母亲。让您担心了,三郎不孝。”杨静渊跪在榻前,低下了头。
杨石氏如此憔悴,昔日丰盈的脸颊瞧着就瘦了,眼袋浮泡着,一看就知道没有休息好。昨天晚上,有几个杨家人能安稳入眠呢?
“你舅舅带了你回来。母亲知道你心里难过,一时认错了仇人。”杨石氏想起送酒的杨二老爷,又恨又气,呼吸急促,“不管是谁想害你爹,母亲绝不放过他!”
雪青上前轻拍着杨石氏的背给她顺气,怜悯地看了眼杨静渊。太太没有说姨娘的事,她怎敢多嘴?
既然都怀疑是二伯父加害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全然迁怒到姨娘身上?杨静渊轻声劝道:“母亲别气坏了身子。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不得。”
“母亲还有三个好儿子,还指望着你们给母亲撑腰呢。”见他到现在半句没有问及柳姨娘,杨石氏的心反而变得柔软起来。
老爷昨晚离世。柳姨娘早存了死志。自己不过是没有阻挡她罢了。不,她和老爷恩爱了二十年,自己拦得住么?
杨石氏握住了杨静渊的手,心一横道:“三郎,你去乐风苑送姨娘一程吧。她不能与老爷摆在一处,母亲在乐风苑设了灵位……”
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杨石氏猝不提防,哎呀叫了声,被杨静渊推倒在榻上。
他脸上的平静像碎裂的瓷,片片冰裂。杨静渊愣愣地望着她,脑中浮现出的却是昨天傍晚柳姨娘站在回廊上的美丽身影。
“三郎君,你差点伤到太太了。”雪青责备了杨静渊一句,扶了杨石氏重新坐好。
十八年辛苦养育,他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他的亲娘啊!杨大老爷的冷落偏心,十八年来细心照料杨静渊的往事齐齐涌上了杨石氏心头。她捶着床榻放声大哭:“你姨娘一心想陪着老爷,你要怪母亲没看好她没拦着她,你就怪吧!”
杨静渊重重地朝她磕了个响头,爬起来跑了出去。
“你你……你这个白眼狼啊!”杨石氏指着他的背影哭着大喊了起来,“她连一口奶都没有喂过你啊!是我牵着你学走路,是我教你识字,三郎,你怎能这样对我……”
“太太,太太您别胡思乱想,三郎君那也是人之常情。老爷和姨娘前后离世,三郎君要是若无其事,那才叫白眼狼呢。”雪青轻声劝着杨石氏。见她慢慢平静下来,仰躺在引枕上默默流泪,吩咐小丫头打了水来,亲自绞了帕子给她净脸。
杨石氏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嚅嗫着问道:“柳姨娘想陪老爷,我没有拦着她。雪青,我是不是做错了?”
“太太,拦得了柳姨娘一天,拦得住她一世么?哀莫大于心死。”
听了雪青的话,杨石氏的手慢慢松开,喃喃说道:“二十年前,我的心就已经如死灰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