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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丰年。
一夜大雪后,望京城用最纯净的白迎来了崇德二十七年的新春。
家家户户门上的春联,檐下红红的灯笼映衬着白雪。望京城就像美人脸颊上透出了晕红,带足了新媳妇过门时的娇俏喜庆味道。
自年初一起,望京城十二坊扫尽门前雪,开门利市。爆竹声此起彼伏,街坊邻居互道恭贺,往来男女脸上不知觉地漾溢着过年的好心情。
东城南下坊多宝阁的菜在望京城里出了名。药灵庄林庄主曾为不弃请来的名厨满大师就是从多宝阁里出来的。自年初一起,多宝阁里几乎客满无座,小二不断气的喝出菜名,托着大托盘泥鳅似的在堂间穿梭。
一楼雅座的窗外种得一树腊梅。香气诱得临窗而坐的一桌客人不顾寒冷推窗迎香赏梅。其中一青袍斯文人打扮的年轻人端了碗热酒摇头晃脑吟出一首诗来:“蕊寒香冷因风起,梅破晓寒春乍临。听得蹄声踏冰来,应是长卿人已近。”
说到最后一句他带着笑意手指潇洒往门口一指。正正指中掀帘而入的锦衣年轻人。
席间另外一年青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起身迎道:“长卿一来,渐飞的诗意就走了味了。”
陈煜穿着鸦青色窄袖锦袍,披着件雪白的鹤氅。头发用丝网小帽罩着,额间束了条黑色描金抹额,装扮干练清爽。他解下鹤氅扔给贴身小厮阿石,毫不客气地在主桌坐了。不屑的瞟着白渐飞道:“渐飞见着我时,他的诗意从来都带着股酸味。我若不来,他的手指一摇便点在元崇你的身上了。”
元崇是京师守备公子。他身形魁梧,生性好武,性情直爽。三人中就数他的诗文最臭,常被白渐飞拐弯抹角说话挤兑刻薄。听到陈煜的话他也不恼,端起一角热酒倾倒进大碗中,痛快的饮了,抹了抹嘴角笑道:“长卿今日可说错了。渐飞今日只会酸你来着。望京城都传开了。说七王爷世子肚量小为人刻薄。红树庄故意让莫府小姐落了水。腊月三十还使人在烟花中做了手脚,让莫府小姐过不好这个年!”
白渐飞哈哈大笑,挨着陈煜坐了,挤眉弄眼地说道:“如今哪,望京城不知多少人盼着在元宵灯节能得见莫府小姐一面。长卿,听说她年仅十三四岁,就有倾城之貌?”
他俩都是陈煜从小玩大的知交好友,说话从来不避嫌。七王爷年轻时的风流事坊间百姓不知,他俩出身官宦世家,岂有不闻的道理。年前又听说莫夫人新收了位义女,莫若菲新认得一位义妹。腊月三十莫府这位大有来头的小姐点烟花又出了事。传闻又与世子陈煜有关,两人的好奇心更加浓郁,纷纷用热切的目光望向好友。
陈煜喝了碗热酒,往元崇白渐飞身上一转,埋头自顾自挟着菜吃了,一语不发。
看他这样,白渐飞元崇面面相觑。
白渐飞敛了玩笑之心正色的问道:“长卿,这三日来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你可有查过?”
陈煜吃着菜慢吞吞的说:“那丫头在我手中落水不假。但烟花中暗放炸药,差点要她小命的事,你们觉得是我做的?”
元崇不耐烦的说:“我和渐飞自然不信。约你出来不正是心急此事么?坊间传得多难听?世子难容妹子,王爷不得不让她寄居莫府。这也就罢了,说你数次想着要她的命,连天门关莫若菲遇伏一事也扯到了你身上。”
白渐飞也叹道:“你不愿意她名正言顺地进王府,咱们心里都明白的。腊月三十出的事,才三天就传遍坊间。流言直指于你,定别有居心,你不可不防!”
腊月三十晚上烟花中塞了炸药爆开,伤了花不弃的事初一大早莫若菲亲自来了王府禀报。
听说不弃只受了些外伤,七王爷不惊不怒,嘱人送了伤药。莫若菲得了七王爷体恤,不弃原也只受了些外伤,他也放下心来。私下遣人查访主谋。谁知才过三天,望京城就将世子动手害莫府小姐的事传扬开了。七王爷的私情与花不弃的神秘出身再一次成了望京城中的热门话题。
究竟是什么人在幕后散播谣言?挑拨莫府和王府的关系有什么利害关系?陈煜脸色渐沉,眼里泛起深思。
多宝阁二楼厢房的竹帘一角被轻轻挑起。帘后站着位身着茜桃色穿花百蝶裙的女人。三十来岁年纪望之二十出头。肤白如雪,眉作远山长,细腰不足盈握。挑开竹帘的手指纤纤,宛若兰花初放。虽然穿着艳丽的衣裙,仍掩不住清丽如秋月皎蛟的气度。
她望着楼下陈煜与小厮阿石骑马远去的背影浅浅笑了。她喃喃自语道:“七王爷,你可猜得到我明月山庄下一步想走的棋是什么吗?”
声音娇媚,带着万种风情。
她放下竹帘缓步回到房中轻靠在软榻上。随手拿起榻上搁置的绣布。竹篾绣圈里绷了块玉兰色的锦缎。一幅平湖明月图快要绣完了。明月高悬,湖水碧波泛起银白色的光。清泠泠恬然寂静的景致中,一只孤雁凄凉穿飞,颈中横插了枝羽箭,殷红的血如雨洒落,令人悚然心惊。
厢房门吱呀推开,走进一名个头不高,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他走到女子身旁低声禀报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柳明月恍若未闻,慢条斯理的绣着。抽出最后一针,针尖刺进了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她把手往孤雁颈中一摁,雁颈霎时被染红。她满意的抽出锦缎瞧了瞧,放进只精巧的匣子里。这才站起身来慵懒的说道:“最后一只了。黑雁,今年元宵节的灯制好了?”
黑雁接过她手中的匣子恭敬的回道:“都制好了,就差夫人手中这只了。”
柳明月温婉的笑了:“今年元宵节我明月山庄的百雁灯一定能拔得头筹。”
娇媚的声音带出了丝阴霾。她缓步朝门口走去,黑雕赶紧为她披上鹤氅。柳明月系好系带,戴了顶帷帽遮住面容。她带着黑雁从后面楼梯下了楼,上了马车。
不弃幼时跟随花九行乞,稍大在药灵庄菜园子里劳作,熬得一副健康的身体。铜钱打出的青肿没两日便适应了,吵着就想出门。
灵姑棠秋四婢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出去。青儿见不弃郁闷,便对灵姑说:“小姐如果闷的慌,咱们就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可好?不出院子就是。”
不弃并不想大闹天宫。听到堆雪人,眼里已露出渴盼的神色。
婢女中以灵姑为长,她灵姑想了想,拿了羊羔皮手套鹿皮靴子。又给她戴上顶狗皮帽子,把不弃围了个严实,这才招呼忍冬秀春棠秋等人进了院子。
离厢房较远的地方雪积得一尺厚,四婢持了扫帚铲子去弄雪。不弃大笑道:“等你们铲雪来堆好让我瞧有什么意思?我自己动手!”
不等众人阻拦,她抢过一柄铲子大步走到了湖边用力铲着新雪。嘴里呵出团团白气,小脸冻得通红,眼睛渐渐焕发出神采来。
忍冬情不自禁的说:“这时候看小姐格外可爱。”
青儿笑咪咪地说:“我也铲雪去!”
秀春棠秋忍冬和青儿年纪都差不多,四人朝端庄站着的灵姑吐了吐舌头,操起扫帚铲子就奔向不弃。
众人齐心,不消半个时辰便在湖边堆起一个雪人。不弃呵呵笑着自湖边扯起几茎水仙种在了雪人头顶上,绿白相见,煞是好看。
青儿弄来两只煤饼子往雪人脸上一摁,拍手笑道:“就差嘴啦!”
不弃欣赏了下雪人的绿头发,想了想道:“弄些红梅来做成嘴巴行不?”
她的目光瞟向院子角落的腊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莲衣客来。他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她还会再见到他吗?这个神秘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呢?眼前似乎又出现他凝神望月的身影。不弃着看着梅花笑道:“用腊梅也成啊。我去!”
不等她们反应,不弃已奔向梅树,跳起来摘树上的梅花。脚下踏着水边的薄冰,吱溜摔倒在了地上,她坐在雪地上咧开嘴大笑起来。
这样就可以什么事都不想,这样她只是莫府养在深闺的小姐。让她肆意的疯狂一回吧!不弃望着蓝天傻笑。
“小姐!你摔着了吗?”四婢惶恐的跑过来。
不弃拍拍屁股爬起来,捏了团雪对准秀春就扔了过去,嘴里大喊道:“玩雪仗,咱们玩雪仗!青儿,咱俩一派!”
灵姑微笑着叹了口气,扬声说:“忍冬,你来帮我准备更换的衣物。呆会儿小姐玩尽兴了便要换下!”
得了她的首肯,四人在院子大呼小叫的打开了。
不弃头一回有了玩伴,兴奋的捧了雪追着秀春和棠秋乱打。
梅香水仙花香暗香浮动,清脆的笑声隔了院墙飘荡在空中。
莫若菲伴着陈煜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阵阵尖叫声笑声。听到不弃的声音,莫若菲宠溺地笑了:“不弃这丫头,要翻了天了。”
正说着,一蓬雪朝两人扔了过来。陈煜嘴角噙笑单手隔开雪球,在院子里四个女孩惊诧的目光中,腿往雪地上一铲,双掌拍出。白雪如瀑朝不弃她们扑了过去。猝不提防的四人霎时被打了个正着,沾了满头满脸。
“报仇啊!”不弃正在兴头上,抹去脸上的雪大吼一声,操起地上的铲子铲起雪就向莫若菲和陈煜抛去。
“世子,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不肯叫妹子吃亏。以一敌五,你小心了。”莫若菲朗声说完,潇洒的走到不弃身边,挤了挤眼睛道:“丫头们,随我迎敌!”
不弃高兴的一拍掌呼道:“上!”
三婢见少爷撑腰,胆子也壮了,相互使了个眼色,低头握了雪率先扔向了陈煜。
陈煜哈哈大笑道:“擒贼先擒王。莫公子可要护好你的小妹了!”他在原地滴溜溜一转,身法突变,瞬间已近到不弃和莫若菲三尺开外。
莫若菲也不着急,接过不弃手中的铁铲往地上一划,轻柔的新雪立时变成一道雪墙挡在了身前。
二人用了武功,意不在伤人。凌波馆里雪雾腾腾,簌簌落下。陈煜的眼睛只盯着不弃戴的狗皮帽子,打算擒了不弃作挡箭牌,对四婢的袭击毫不放在心上。
场面瞬间就变成了老鹰捉小鸡。不弃咯咯笑着躲在莫若菲身后,时不时偷空抓起一团雪扔过去。
莫若菲再铲起一蓬雪扬起时,青儿靠近不弃身边悄声说:“小姐,借你的帽子一用。”
她嘴角噙着贼兮兮的笑容,目光往陈煜的方向一瞄。不弃心领神会摘下帽子往青儿头上一扣,就地一个翻身离开了莫若菲身边。
聪明的丫头!莫若菲赞赏的看了眼青儿,迅速地挡住她的身体,让她只露出戴了狗皮帽子的脑袋来。他手势惭缓,有意露了个破绽,让陈煜闪身而过,一把抓住了青儿。
“呵呵,我有挡箭牌在此,还不乖乖的站定让本世子抛个痛快!”陈煜捉住青儿的肩往身上一挡,眉飞色舞。
就在这时,青儿飞快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抱紧了陈煜大声说:“小姐,我缠住世子了,快打!”
陈煜一愣,莫若菲和不弃哈哈大笑,雪劈头盖脸砸向陈煜。
“好个金蝉脱壳!我认输!认输!”青儿抱得很紧,陈煜又不方便用武力将个小婢女摔飞,只得站在场中双手高举做投降状。
雪团飞过来的瞬间,青儿蓦得松开手,双手抱头开躲。陈煜哪肯让她也跑了,拎起青儿挡在身前大笑道:“有俏丫头作陪,输了也不冤了!”
话虽这样说,却在雪砸过来的瞬间扳转了她的身体,将她护在了怀里。自己却被打了个正着。
看到陈煜满头满脸扑满雪粉的狼狈样,不弃拍了拍手得意的笑道:“山哥,咱俩出马,怎么可能打不过!”
莫若菲心头一跳,脸色渐渐的变了,身体一激灵,心底深处冒出一股寒意来。不弃与丫头们的笑声犹自在耳,他却仿佛远离了这个世界。他看不到莫府,看不到七王爷世子的存在,缓缓转过头问不弃:“你刚才叫我什么?刚才你说什么?”
刚才她说了什么?她喊他山哥?不弃一个激灵吓醒了。她努力想很正常的回答,脑袋早嗡嗡作响。他的脸依然完美,他的眼神却露出了她熟悉的暴戾。
不弃手足发颤,全身冰凉。他认出她了?就凭她喊他山哥就能认出她了?她浑身的热汗瞬息之间变冷,衣裳湿哒哒的贴在身上,透心凉。她绝不认他,绝不!不弃偷偷用力一扭大腿,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掉。尽管害怕尽管她想尖叫,仍磕磕巴巴的逼出声音来:“我,我叫你山……山哥。我喊,喊错了吗?大,大哥,你别吓我。不是你让我喊的吗?”
“陈大姐煮的奶汤面好吃吗?”莫若菲盯着不弃惊恐的脸轻飘飘的说出一句莫若其妙的话来。
一句话将时空合并,勾起了不弃的记忆。